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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軍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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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三點,戴公館,電話鈴聲突然響起。

戴太太正在和稅務司長夫人、陳次長的兒媳以及出來跑單的程小曼搓麻將。上海那時候還流行老式的翡翠玉,一只只“春帶彩”的鐲子交叉、翻轉,一百四十四張牌玩出花樣。

她們打的是寧波麻將,財神是翻出來的牌的後頭一只。戴太太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,會的麻將跟他們不同,然而在政壇,身居要職的大都是寧波人。戴太太不得不跟風學起寧波麻將。

她已摸到兩只財神,就差一只東風就能胡牌了。

管家吳媽輕手輕腳地走進來,到戴太太耳邊低聲道,“滬行的林太太打來電話。”

“嗳喲,快叫徐家妹妹來,上回她還欠我一頓西洋大餐呢。”稅務司長夫人打出一只九筒,滿面春風。陳次長的兒媳連忙碰了一張牌,湊成清一色,麻利地摸牌打牌,順便搭腔,“見者有份,可不要把我落下。”

還是程小曼了解各個闊太太們的習性,穩坐釣魚臺,閑閑地說,“你想讓林太太出一個子,改明兒她非得連本帶息地討回來。銀行家的太太可了不得,一分一厘都跟你算得清清爽爽。”

“我從小就認得伊,伊小時候也是這樣,不是嫁了人後才變得精明。”稅務司長夫人穿著一件新式的寶藍色繡花無袖旗袍,兩只蓮藕似的胳膊數著牌,不知何時起她少摸了一張牌,做了小相公。

她口裏疊疊有聲,懊悔不已。

戴太太嘴角掛著一徑淺淺的笑,微擡起頭,耳根底下的一對鉆石耳環閃著人的眼睛。戴先生新近得到總理衙門的器重,謀了個好職位,風頭正足。陳次長的兒媳瞧著便有些眼熱,然而神情上很是不屑一顧。

“吳媽,你先幫我打著。”戴太太邊說邊起身,跑到客廳去接電話。

戴家的客廳整潔寬敞,在戴太太的布置下更多了一絲典雅與貴重。以深褐色為基調,朝南的位置設了一座假落地大窗,半垂著鳳尾草圖案的厚呢簾子。是舶來品,白總長的家裏也有。人都曉得戴先生是個書沒念過幾年的白丁,在戴太太多年的熏陶下,才有了這般的品味。

論起來,還是戴太太最有本事。

“林太太,儂好。”戴太太一口吳儂軟語。

那廂是個急性子,帶著悲傷淚如雨下,“求儂幫幫忙,阿囡不曉得怎麽著得把顧軍長的兒子給得罪了,人都沒給放回來。”

戴太太沈思了片刻,這個顧軍長的兒子顧少川是前些日子剛到的上海,已經卷起了不少風浪,是個不能得罪的人物。她思量著這樁事體即便戴農出面也不一定能夠擺得平。

她慢聲細氣地安慰林太太,“儂先不要急。等戴先生回來,我叫他跟林先生通個電話。”

“我哪能不急呢?”林太太哭紅了眼睛,吸了吸鼻子,絲帕半掩著臉抽噎不止,“我就怕阿囡回來就不是整個的了。那幫軍閥算什麽好人呢,好人又怎麽會去當兵!”

這話戴太太聽得明白,掛掉了電話就立即打給了調查科。

——

上海徐家匯,福開森路的一棟花園洋房。

透過書桌前的小窗,能看到美國的花旗、法國的東方匯理、中法實業,這就是上海的法租界。殖民地氣息的繁華與先進。林翩翩雙手撐著書桌,身體些微向前傾,那些圓頂的、尖頂的辦公大樓盡收眼底。

美麗牌香皂與花旗參的廣告也打到了這裏,廣告畫上的美人皆長著一張滿月般的大臉,頭發燙成髻一絡絡垂在腦後,收腰緊身的旗袍襯得飽滿的胴體凹凸有致。沒覺得有多洋氣,反倒像楊柳青的年畫,一脈相承。

開春後,得了腸胃炎,身體消瘦下去。林翩翩瘦得跟紙片似的,連素來愛較真爭執的性情都變了,愈發趨於沈默寡言。

大抵是從這個時候起開始厭惡豐腴的身個子,連帶著也不喜歡好這口的人。然而,又覺得瘦削面相的人刻薄。

總而言之,她不喜歡跟人打交道。

林翩翩自己是纖弱的身形,但也沒顯得瘦骨嶙峋,只是擡起手來,寬松的袖子往下掉,露出一截伶仃的胳膊。和同齡人站在一起,能比別人少半個。

二哥林殊總是怕她在學校受人欺負,然而她的性格又是柔中帶剛的,鮮少有吃虧的時候,倒是經常差使人替她跑腿。熟悉的人才曉得:那女子動起怒來六親不認,往常她對人的好全都蕩然無存。

臥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,一個勤務兵送來了晚飯,是一份起士林的西餐。沒有色調的白瓷盤子裏盛著一塊七分熟的牛排,澆著番茄汁,拿意大利面與糖心荷包蛋作了裝飾。

不知道是誰自作聰明出的主意,林翩翩皺起眉頭,“我不要吃,我要吃上海菜。”

門外有個輕薄卻爽朗的男聲問勤務兵,“上海有什麽菜比較出名?我到上海兩天了,也沒吃到什麽地道的上海菜。我還以為上海人全盤西化,吃兩片抹著沙拉的生菜葉子就飽了。”

勤務兵是東北人,也沒吃過上海菜,既是顧少川問,編也得編一個出來。他很在行地胡謅,“回總辦,大盤的豬頭肉,烤得噴噴香,切成片兒裝在碟子裏,蘸點醬油能下兩碗飯。”

“嗯”,顧少川竟然信了這鬼話,囑咐廚房端碗豬頭肉來。

晚飯林翩翩一口都沒吃,倒也沒餓,只是念起蘇州的灌湯包、寧紹的小餛飩,亦或者是在想念她的二哥了。每每挨了林太太的罵,二哥總會帶她出來吃喝玩樂。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錢,反正父親是已經不給他零花錢了。

他們在百樂門舞池裏失散,她在紛亂的燈光與沈醉的人群中尋他。錯把顧少川當成了林殊,曉得認錯了時轉身想走。

顧少川請她跳舞,她不樂意。

她不樂意時,誰也別想說動她。

顧少川說關到她心甘情願跟自己跳舞為止,他不喜歡勉強人。

這已是最大的勉強了,虧他還說得那麽風度翩翩。林翩翩皺起小眉頭,沒吭聲,但心裏將他歸之於上海拆白黨一類。

勤務兵進來收盤子,林翩翩將豬頭肉原封不動地退還給他,並且沒什麽好聲氣地道,“你自己吃兩大碗,噎死你!”

勤務兵心花怒放。

顧少川未走進來,倚著門框,好整以暇,挑眉起來打量她。

她在光影裏靜靜地坐著,一身蟬翼紗的素色寬幅旗袍,剪了齊脖子的短發,面前的劉海用一支小卡子夾著,露出疏淡的娥眉。只有江浙的女子才長得這般小巧又精致,像一幅針腳細密的刺繡,描出眉山如黛的樣子。

“小姑娘,看你蠻聽話的樣子。”顧少川踱步進來,標準北京爺們的頹廢坐姿,打趣道,“告訴我,你叫什麽名字?以後在上海灘,我罩著你。”

林翩翩心裏覺得好笑,擡眸盯了他很久。面相倒是不錯的,濃眉低額角,挺拔的身形英俊帥氣,不帶一點上海花花太歲們拖泥帶水的軟弱氣質。

她目光中沒有懼意,慢聲細氣地告之,“在上海灘還輪不到你發號施令,誰也別想在這塊地盤上只手遮天。”

“閉上嘴看起來還蠻文靜,開口說話真難聽。”顧少川瞟了她一眼,然後掃興地起身,不屑地道,“我還是照顧我的小姑娘去。”

——

深夜,戴先生拜訪福開森路花園住宅6幢。

簡單的西式餐桌,鋪著白桌布,中間擺著一瓶花。不知是誰的手筆,繁覆地插著水仙、玫瑰以及滿天星,整體造型艷俗而多餘。顧少川之前沒註意到,如今瞧見了讓人把花瓶拿到樓上去問問是不是六小姐的心意。如果不是,他就扔了。

“顧少爺是頭一遭來上海吧。”戴先生穿著竹布長衫,戴巴拿馬禮帽,儒雅而翩然,然而一雙眼眸精光四射,有著與舉止不相符的銳利與機警。他說,“上海的小菜蠻好吃。”

顧少川沒有打算跟他好好談的意思,扯開去,“上海的女人好看。”

戴先生點頭。

顧少川笑著問,“戴先生,你也不是上海人吧。”

戴先生再一次點了點頭,“我老婆是。”

“娶個上海老婆感覺如何?”顧少川故意消遣戴先生。

“說話不敢大聲了,睡前記得洗腳了。”戴先生從容自然地道,“都變成小男人了。”

顧少川聞言笑得連坐姿都變了,大抵是笑話以狠厲冷血著稱的戴先生竟然會甘心受一個女人的擺布。

戴先生等他笑夠了,方才不緊不慢地道出來意,“顧少爺,現在的女孩子都嬌生慣養吶,我也看不慣,然而教訓兩句就是了,沒有必要動真格的。您大人有大量,就放過林小姐這回,我戴某人厚著臉皮代她向您賠罪。”

“戴先生言重了。“顧少川客氣地道,“我不過是請她來家裏坐坐而已。”

他越是客氣,戴先生就越是不好開口,只好文縐縐地下軟刀子,“她還只是個學生,事情鬧大了,您臉上也不好看。”

“戴先生真是斯文人。”顧少川不太誠懇地感慨,嘴角是嘲弄的意思。

現下有兩種人最不好對付,一種是年青人,第二種是士官。顧少川兼而有之,令得老江湖戴先生有一種南唐文人到了宋朝軍營的感覺,完全是對牛彈琴。

他在言語上失了陣腳,這一場談判輸了大半。

顧少川說,“前線戰事吃緊,軍隊沒錢買炮彈,光靠著幾挺老式步/槍在保家衛國。”

戴先生臉上神色不變,心裏頭卻大罵顧少川土匪強盜。他一臉忠厚相,言辭間透著敦厚老實,“直隸軍勞苦功高,自然我們這些安享太平的商人要聊表敬意。就是不知顧少爺還缺多少數?”

顧少川賞識戴先生會審時度勢,叫李秘書拿來文件,上頭是一張借款協議。

今直隸軍跟滬行借款兩百萬銀圓,利息一厘,分三十年付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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